财富杂志采访了去年诺奖经济学奖获得者格拉斯·戴蒙德，他研究的是银行业态的内生脆弱性。他详谈了SVB经营的风险，倒闭的原因，以及政府监管机构应该如何避免重蹈覆辙。在他看来，如果美联储对地区性银行的监管继续宽松，就无法防止进一步的崩盘。

 

大多数美国人对硅谷银行(SVB)的突然垮台感到震惊和困惑，这并不奇怪吧。作为充满活力的风险投资界的基石，美国第16大贷款机构，直到最近，这银行还在享受与其服务的科技初创公司相匹敌的增长。

SVB的倒下是如此猛烈、如此迅速，以至于大家开始争论，SVB失败是其特有的有害做法后遗症，还是美联储大幅加息的政策打击了银行投资的价值，危及了其他中型银行？

即使糟糕的管理毁掉了SVB，为什么它的最高监管机构，美联储和加州银行当局，没有看到这列失控的火车在轨道上摇摇欲坠，并迫使司机在出轨前减速?

我想到了一位避开密集的术语，并提供易于理解的答案的专家，就是芝加哥大学布斯商学院教授道格拉斯·戴蒙德，他与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研究伙伴菲利普·戴比格，以及前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共同获得了202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戴蒙德和戴比格的研究强调，银行本质上是脆弱的，容易受到“挤兑”的影响，因为如果客户集体退出，银行可能需要以甩卖价格出售他们的债券或贷款，这些债券或贷款本可以在到期时全额获得偿还。

因此，恐慌可能会不必要地毁掉一家原本健康的银行。

二人强调，健全的监管和审慎的管理，即大规模分散贷款和投资组合的风险，以及分散客户构成，对于灌输客户信心至关重要，而这正是让美国银行免受伤害所必需的。

去年10月，就在获奖后不久，戴蒙德在接受《财富》杂志采访时警告称，美联储以几乎前所未有的野蛮加息速度加息的政策，将导致企业和银行的债券投资组合出现危险的巨大损失。这些企业和银行曾认为，经通胀调整后的收益率，将在未来几年保持在接近零的水平。

但在我们长达一小时的关于SVB崩溃的采访中，戴蒙德表示，尽管美联储的政策造成了伤害，但这并不是其内爆的主要原因。SVB也没有遭遇“表现良好的银行被挤兑”的经典场景。相反，SVB在其资产负债表上的资产和负债方面，几乎部干了所有糟糕的事情。

对戴蒙德来说，SVB是一个研究案例，说明建立一个摇摇欲坠的结构以实现高速扩张，是如何产生令人生畏的风险的，尽管美联储大幅提高了利率，但谨慎经营的银行却避免了这些风险。

银行是如何运作的，SVB又是如何打破常规的

戴蒙德描述了银行如何获得客户信任，并保护自己不受提款潮的影响的模板。

他解释道：“获得诺贝尔委员会认可的论文，解释了银行应该如何构建。在资产方面，银行向许多不同类型的人和企业发放贷款。理想情况下，银行通过分散经营，从风险资产中创造出安全资产。他们有多样化的资金来源，所以由于存款人不需要在同一天取款，这种多样化可以使银行节省他们持有的现金和流动资产。”

 

他补充说，至于负债，银行服务的储户范围大、种类繁多，这一点很关键。拥有大量的零售客户是一件好事。与企业客户相比，当国债利率飙升时，他们不太可能清空自己的储蓄或货币市场账户，以获得额外收益。

正如戴蒙德所指出的，理解这两类投资在SVB资产负债表上的作用至关重要。第一类被称为可出售投资，或AFS。它由交易账户中的证券组成，银行可以在任何时候自由出售。

AFS指定的所有债券，必须在每个季度末“按市价计价”。如果一家银行持有去年初以极低收益率买入的美国国债，一旦利率上升，这些债券的价格就会大幅下跌，从而打击银行的资本（注：价格和收益率成反比）。

第二种投资类型是持有至到期(HTM)，包括银行打算保留在资产负债表上的固定收益证券，直到它们以全额面值赎回为止。银行可以在AFS和HTM之间转移证券，每个季度一次。

如果他们需要补充股本，他们会将债券从长期持有转移到交易账户。但如果一家银行转移的HTM证券存在未实现亏损，能提高流动性，但对其账面权益的冲击会更大。

这就是SVB在危机爆发前面临的困境。

到2022年年底，SVB持有260亿美元的AFS，几乎全部是美国国债，还有主要由政府支持房利美和房地美发行的“机构”抵押贷款支持证券。

正如戴蒙德指出的那样，这些AFS债券都是高流动性的，可以很容易地以市场价出售，如果迅速抛售，也不会有遭受损失的危险。

SVB的资产负债表还包括910亿美元的HTM债券，其中90%以上是机构发行的抵押贷款证券，这些证券也有非常活跃的交易市场。银行740亿美元的信贷组合高度集中，主要是对科技初创企业及其创始人和经理的贷款。这些公司和硅谷大佬也是他们的主要储户。

事实上据报道，SVB经常在其贷款协议中设置条款，要求借款人把钱都放在他们银行。

SVB的投资，与为其提供资金的存款不匹配

截至3月中旬，SVB在紧急情况下需要出售的AFS债券，只产生了微不足道的1.79%的收益率。显然，早在2022年春季利率开始大幅飙升之前，SVB就已经购买了其中大部分证券。

AFS投资组合的平均期限为3.6年。到2022年底，近90%的HTM贷款期限超过10年，而基础投资组合的回报率仅为1.63%。SVB是在利率飙升之前购买了几乎所有这些债券。在拨备信贷损失后，其贷款组合的回报率也很低，远低于4%。

戴蒙德说：“他们的投资是相当长期的，收益非常低。他们肯定认为，如果每个储户都永远留在银行，这种情况会很好，因为有支票账户的零利率和货币市场基金的1%以下的利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持有债券至到期，并获得全额价值。”

很明显，SVB为了获得额外0.5%的收益率，而购买5年期国债而不是1年期国债的策略是一个错误。紧缩发生在2022年，当时5年期美国国债的收益率（注，收益率和债券的价格成反比），与他们一年前购买的国债收益率相比，从年初的不到1%跃升至秋季的4%左右。

突然间，SVB被迫要为储蓄账户支付4.5%的利息，是一年前的数倍。

在2022年年中之前，SVB的存款基础似乎非常稳定，新客户不断快速增加，现有客户也保持了存款。但当利率飙升时，在SVB支票账户上存有数十亿美元的储户和货币市场基金将现金撤出，转而追求美国国债的丰厚收益。

2022年，SVB损失了8%的存款，今年1月和2月资金外流加速。3月8日，公司发布了一份8K声明，称其已出售了所有AFS债券，以筹集资金并支付逃离的客户利息，并寻求通过发行12.5亿美元的股票来补充资金。

出售AFS使SVB筹集了210亿美元，但造成了约24亿美元的税前亏损，即11%。

对戴蒙德来说，SVB面临着两个自己造成的基本问题。首先是持有的债券价值下降，这些债券期限较长，同时存款基础可能远不如摩根大通或美国银行的债券稳定。

戴蒙德说：“利率上升打击了他们持有的债券价格，减少了他们的资本。无论他们是否出售AFS债券，他们都必须减记这些债券。管理层声称这是一次大甩卖，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些债券的流动性很强。SVB没有因为匆忙出售而接受任何折扣。”

因此，SVB与传统的灾难案例相去甚远。传统的灾难案例是，存款外流迫使银行以低价抛售难以出售的资产。

戴蒙德认为，甚至当期报表引发挤兑之前，SVB就已经接近资不抵债，并迅速走向破产。

他说：“由于他们的‘融资’成本，即他们必须为存款支付的利息不断上升到4%甚至更高，他们被迫支付留住客户所需的更高利息。但他们的债券投资组合，也就是资金来源，支付给他们的收益不到2%。简单地说，你的资产回报率不到2%，而你的负债回报率则是5%。”

这种利息赤字，意味着SVB注定会出现巨额经营亏损。

为了弥补这些损失，SVB将需要通过将期限较长的HTM证券转移到交易账户来筹集现金。但这样做会使其资本遭受更大的打击。

SVB在当期报表的一个脚注中指出，如果他们将HTM证券按市价计价，调整将抹去他们所有的账面资本。戴蒙德说：“低利率的长期债券的向下调整幅度，甚至会比AFS中的3- 5年期债券更大。即使他们能够持有HTM投资组合至到期，经营亏损最终也会使银行资不抵债。”

同样令戴蒙德震惊的是，尽管SVB非常容易受到利率上升的影响，但几乎没有采取对冲措施来抵消债券收益率最终将从历史低点反弹的明显风险。而摩根大通等运营良好的机构，普遍采用利率对冲。

SVB未能实现存款基础多元化，增加了挤兑的风险

对戴蒙德来说，除了未能使其投资期限与储户的流动性需求相匹配外，SVB还违反了健全银行业的第二条原则：吸引多元化的客户组合。

他指出，SVB的零售客户比例极低，难以平衡所有硅谷初创公司及其富有的创始人。明尼苏达大学会计学教授薇薇安·方表示：“据报道，SVB寻找正在获得新的风险投资的公司，并向它们提供大额贷款。这就是他们业务发展如此迅速的原因。”

戴蒙德补充说：“要记住，钱已经持续流出了六个月。这些离开的客户不是程序员或教师。他们是首席财务官，他们几乎所有的存款都是大宗的。”

首席财务官们又一次比普通人更快地从支票账户中提取现金，去拿巨额国债收益率。

令人难以置信的480亿美元的存款在一天内流失。戴蒙德惊叹道：“这是历史上最快的银行挤兑，硅谷社区的客户都在互相交谈。当彼得·蒂尔和创业孵化器Y-Combinator说要把你的钱拿出来的时候，当企业这么做的时候，你就会迅速而彻底地崩溃。”

 

在危机蔓延方面，戴蒙德担心的是宽松的监管和美联储超严厉的政策

当然，大多数中等规模的银行不会冒着资金错配的风险，把所有的钱都投在了导致SVB破产的单一客户策略上。不过，戴蒙德担心，美联储对地区性银行的监管本身过于宽松，无法防止进一步的崩盘。

2010年多德-弗兰克法案通过后的最初几年，美联储对富国银行和花旗集团等中型银行实施了同样严格的年度测试。但在2018年，特朗普政府成功推动了一项监管放松法案，大大降低了地区银行压力测试的频率和严重程度。

戴蒙德说：“我看了最新的压力测试，美联储正在评估银行在利率从0%到2%之间的表现，好像2%是他们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所以几乎所有银行都会通过。而标准应该是0%到7%。”

SVB本应在2021年进行最后一次压力测试，但由于其资产仍低于要求的水平，得以豁免。公司原计划在2022年进行测试，当时其资产超过了门槛。

在SVB的案例中，戴蒙德感到惊讶的是，美联储和加州金融保护与创新局没有察觉到SVB单一、不安分的客户，和持有的低收益、长期债券所引发的危险信号。

显然，美联储在预测中型银行未来的前景时，需要使用更高的利率假设，这一转变可能要求银行持有更多的资本。由于将AFS证券按市价计价已经削弱了他们的股本，可以想象，地区银行将需要发行股票来恢复资本。反过来，需要出售股票可能会促使储户逃走。

当然，正是美联储的超强硬政策让银行陷入了困境。

戴蒙德说：“当美联储在一年内将利率从1%提高到5%时，如果这给系统带来麻烦，它不应该感到惊讶。在获得诺贝尔奖后，我主要谈论了快速上升的利率将如何损害企业。但令人难以置信的加息速度，也对银行造成了很大伤害。”

戴蒙德认为，美联储在加息方面应该“更加缓慢和谨慎”，部分原因是为了防止出现更多类似SVB的冲击。

用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的话说，道格·戴蒙德获得诺贝尔奖的原因，是他提供了“构成现代银行监管基础的深刻见解”。对戴蒙德来说，他在研究中所赞扬的使银行更安全的健全管理实践和监管，在SVB的灾难中严重缺乏。

当银行偏离戴蒙德的模式时，就会陷入困境。我们只能希望SVB只是个例，美联储的无情行动和薄弱的监管，不会在我们的经济徘徊在衰退边缘之际，造就大量的叛乱分子，搅乱美国的信贷市场。